owen  发表于 2011-6-22 17:24:16| 1632 次查看 | 0 条回复

        1925年孙中山去世之后,被生前的追随者称作“国父”。这个称呼当年虽然有争议,但仍能够不胫而走,反映了孙中山在20年代的政治影响力。这种影响力是孙中山的政治遗产的一部分。虽然孙中山本人从来没有机会掌握一个统一的中国的最高权力,但是,任何试图统一中国的力量,都不能不借重于他的遗产,由此导致的争夺遗产的斗争延续了许多年。
  
  1940年,蒋介石在陪都重庆领导中国政府勉力支撑着抗日战争,为了凝聚战时的人心,也为了显示国民党对国家的重要性,这一年5月29日,国民党人推动政府通过一个决议,将“国父”的称呼颁行全国。消息从重庆传到南京(那里是孙中山的陵寝所在地)之后,日本人支持的汪精卫政府不甘落后,整整一年之后,他们通过了陈公博的一份议案,决议在“公牍、教科书籍、报纸、刊物及一切文字称述总理或孙先生时,均应改称国父”。
  
  共产党则称孙中山为“中国民主革命的先行者”。1949年之后的北京天安门城楼上,每逢“五一”和“十一”悬挂毛泽东的巨幅画像(“文革”中改为天天悬挂至今),多数时候,孙中山的画像也会出现在天安门广场上,与毛的画像遥遥相对。
  
  中国职业革命家精神的象征
  
  孙中山去世之后,政治家——不管他们在意识形态上有多么大的分歧——都言必称自己继承了孙中山的革命精神。的确,在20世纪的中国,孙中山就是革命精神——尤其是职业革命家精神——的象征。
  
  大陆方面和国民党的官方史书都说,孙中山于1895年创建的兴中会是“中国第一个革命组织”。照惯例,但凡史书称“第一”的,都值得怀疑并且需要加以考证,但在“第一个革命组织”这件事上,事实是否如官方史书所称,不仅取决于历史材料的考订,也要看我们怎么理解“革命”二字。
  
  《易经》约成书于3000年前,认为改朝换代不过是天道在政权之中的循环,正如自然界中气候和季节的变化。这就是《易•革•彖辞》中所说的:“天地革而四时成。汤武革命,顺乎天而应乎人”。“革命”者,言朝代更替犹如季节气候的周期性变化,此所谓“顺其天”,但是有其道德标准,必须要符合人心即“应乎人”。近代日本以“革命”一词对译英文revolution,虽然英文原意中也用来指称自然界周而复始的现象,比如季节循环和地球公转,但多用于政权更替和社会变迁,尤其指这种变迁发生在短时期之内,而程度剧烈,往往使用暴力。1895年,29岁的孙中山在香港等地策动攻打广州,武装反抗清朝,这是他第一次策划暴力反对现行政权的活动。事情败露之后,他亡命日本,当年的同志后来回忆说,流亡者在船上看到日本报纸说“革命党孙逸仙”如何如何,“革命”二字从此就深深地印到他们脑子里。
  
  在30岁之前,孙中山已经成了一个自觉并且是职业的革命家。他一生努力唯革命,生前自述自青年时代起即“非革命不足以言欢”。1911年冬,国内盛传他将带军火和大笔捐款回国,他的回答是“予不名一文也,所带着革命之精神耳!革命之目的不达,无和议之可言也。”他死前写下的遗嘱是“革命尚未成功,同志仍需努力”。
  
  钟情于革命的职业革命家的出现,是中国近代一件大事,在此之前,我们只能在法国革命的史书中才熟悉这等人物。职业革命家是革命的代言人和化身,神经坚强,视杀人流血为历史前进的动力,有时候以革命本身作为革命的目的——其中的代表者如雅各宾派的罗伯斯庇尔有名言说,“公民们,你们期望一场没有革命的革命吗?”。在20世纪的中国,尽管革命的目标多数时候并不清晰,国家的命运却长期掌握在职业革命家手里。这是很多悲剧的根源——当然,孙中山不能对这个局面负责,他只是无数职业革命家中的一个罢了。  
   从改良主义者到革命领袖

  国父并不都是革命家,甚至并不都热衷政治。美国的华盛顿只任了两任总统,就厌倦了政治;印度国父甘地甚至反对暴力。孙中山的革命家形象比国父形象更加深入人心,但他也并不像他自己所说的那样,一直是“非革命不足以言欢”的。
  孙中山1892年从香港西医书院毕业后在广州当医生。两年后,他28岁,到上海托老乡郑观应疏通关系,帮助他去谒见李鸿章。他给李鸿章写了一封长达万言的信,表达对时事的看法,并有治国方略若干,寄希望于李鸿章能够采纳他的建议。在那个时代,这是一个改良主义者最常见的作法。
  
  但被称许为“中国俾斯麦”的李鸿章最后没有见孙,具体原因不明。孙中山的万言书可能根本没有递交到李鸿章手上——类似情形,门房和幕僚照例是要索贿的,没有证据表明孙中山为此贿赂了李的属下。实际上,即便他行贿,也未必见得到李鸿章。时值中日两国就朝鲜地位问题进行交涉,战争一触即发,李鸿章时任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,负责对日交涉,可能根本顾不上见孙中山。总之,孙中山情绪低落地回到了广州,万言书最后只能发表在上海的报纸上。
  
  中日之间的战争很快爆发了。这场战争是亚洲历史的转折点之一。中国的海军遭到日本舰队重创,一败涂地,最后只能向日本求和。第二年李鸿章赴日本签订了《马关条约》,将台湾等地割让给日本,并承担战争赔款白银二亿两。这一战彻底改变了东亚的地缘政治格局,使日本跻身世界强国之列,与此相应的是中国急剧衰落和政治改革情绪的高涨。
  
  中日战事正酣的时候,孙中山离开了中国。他远赴位于太平洋正中的檀香山,着手组建兴中会,从此放弃改良路线,成了职业革命家。
  
  他最后一次和李鸿章发生联系是在1900年。义和团运动席卷中国的时候,他再次谋求与李见面,想劝李策动南方各省独立,自任总统,组织美国式的联邦国家。然而李鸿章既不然是俾斯麦,就更不可能是华盛顿。会面的尝试和1894年一样,再次在流言中不了了之。
  
  作为职业革命家,孙中山的目标有两个,其一是推翻清朝,第二是建立一个宪政共和国。为了实现第一个目标,他和他的同志策划过许多次暗杀和暴动,但几乎所有的努力都以失败而告终。在革命生涯中的多数时候,孙中山负责将职业革命家团结在自己周围,而不是策划具体的暗杀或暴动。他是领袖人物,有组织才干,擅长写作,演讲富有煽动力。共和国于1912年1月1日成立之前,他先后参与组织了兴中会和同盟会,后者整合了许多名噪一时的革命团体和知名革命家,而他被推举为同盟会的总理,成为职业革命家公认的领袖。
  
  1911年的武昌起义发生的时候,他在美国丹佛——漫长的流亡生涯中的一站,对起义毫不知情。这次起义在南方得到的响应超过预期,最终取得了前所未有的成功。17个省脱离了北京政府,宣布独立。消息传到海外,孙中山随即动身回国。
  
  这一年年底(12月21日),他回到中国,9天后被选举为中国民国临时大总统,革命生涯达到了辉煌的顶点。但在此之前,也就是从1895年策动广州暴动到1912年这段时间里,孙中山度过了备尝艰难的17个年头。他经历了逃跑和流亡——很多次,经历了被捕——在英国,一次次放逐于世界各地,大多数时候生活在外国。
  
  在长达十数年的时间里,革命事业前景黯淡,个人生活——婚姻和财务——也遇到了各种麻烦,但没有资料显示这些动摇过孙中山那职业革命家的坚强神经。他能成为中华民国的第一任总统,可以看成是对他的革命经历的一种回报。
  
  中华民国临时政府定都南京。孙中山于1912年1月1日正式就任临时总统职位,但他没有机会将自己的政治蓝图变成现实。北京的清朝政府没有被推翻,实力派袁世凯掌握着帝国最精锐的军队,有能力决定中国的走向。孙中山只被看成一个过渡人物。
  
  中国虽然有着全世界最最长的中央集权的历史,但大多数时候,政治统一只是作为理想而存在,南北分裂、军阀割据倒是更加常见的景象。民国初年,政治对峙的历史重演了。孙中山和南京政府的反应是说服袁世凯逼使清帝退位,加入共和政府,实现南北统一,作为交换,孙中山承诺辞去职位,推举由袁世凯来接任总统。
晚年激烈的政治主张改变革命之路
  
  终其一生,孙中山对政治权力有一种矛盾的态度。1912年在革命存亡的关键时刻,他表现出了政治家注重现实的气度和超脱的人格魅力,避免了内战,并且将中国导入了——至少在形式上——宪政共和的轨道。但1913年 3月宋教仁遇刺之后,和北京政府的斗争成了他生活的主线。也许是因为混乱的政治局势的刺激,他后来的政治主张越来越趋向激烈。在人生的最后13年中,孙中山的行为受到了前所未有的争议。
  
  1913年武装反抗袁世凯失败后,孙中山再次流亡日本,建立了一个全新的、金字塔形的新政党(中华革命党),普通成员必须无条件服从领袖,并且向孙中山个人宣誓效忠。这种新的组织原则引起了同盟会老同志的反感和抵制。袁世凯死后,他和北京政府之间没有和解,而是引广州的地方势力为援助,继续与北京进行武装对抗。1917年,他曾将一部分国会议员召集到广州,召开非常国会,3年后,这个国会选举他为非常大总统。这些活动增加了国内民众、尤其是知识阶层对他的疑虑。人们担心他会引起大规模的内战,对广州国会的法律地位也始终存疑。
  
  二零年代初,孙中山开始考虑武力统一中国,为此不惜与支持他的广东地方势力陈炯明决裂。陈炯明是老牌的同盟会员,参加过黄花冈起义的革命家,孙中山是应他的邀请才到广州去的,但他不同意北伐,而主张联省自治,先在南方实践宪政共和的理念,徐图进取。
  
  广州政府的内部分歧很快演变成武装冲突,孙中山一度不得不离开广州,到上海闭门著书。在上海赋闲的岁月里,苏联政府与他建立了联系。
  
  在流亡年代,孙中山曾经六次环游世界为革命募捐,这证明早在19世纪末,中国国内政治就和全球化的世界形势联系在一起,而孙中山早期的政治活动与日本紧密相连,晚年的政治活动则和苏联关系密切,早已不是什么秘密。1896年,他被中国驻伦敦公使馆捕获,他的英国老师康德黎发动英国的媒体和政界把他救出来,他从此在欧洲人眼中成了受迫害的中国革命者的象征,但他政治冒险生涯中主要试图依靠的力量却是日本。他有一些忠实的日本朋友,其中有人为他从事危险的情报工作,甚至直接参加他策划的暴动,至少有一个人因此而牺牲。孙中山和日本政界的关系一直缺乏深入细致的研究,因为人们担心这会损害他的爱国形象。
  
  在漫长的革命生涯中,孙中山赖以进行革命的力量,包括暗杀团体、秘密会社、地下帮会、外国政府乃至军阀,华侨、职业革命家和青年知识分子是他动员的主要目标。但这些都力量没能够有效地整合中国社会,更不用说统一国家,建立起高效率的中央政府了。最终,他接受了苏联的援助,改组了中国国民党,建起了黄浦军校和一支意识形态化的军队,确立了“联俄容共”的方针。这些努力最终改变了革命的命运。
  
  1923年,孙中山的支持者打败了陈炯明,他又回到了广州,进行北伐的政治和军事动员。第二年,就在向北方进军前夕,北京的政坛发生了变化。冯玉祥发动兵变,推翻了曹锟总统,并邀请孙中山到北京商议国是。
  
  1925年1月1日——距离他就任中华民国第一任总统的就职典礼13年后,孙中山抵达北京。他受到热烈的欢迎,但北方之行并没有开启一个新时代。孙中山的肝病复发了,三个多月后病逝于北京协和医院。
他的政治梦想过时了吗?
  
  孙中山最重要的遗产除了革命的精神,还有被称作“三民主义”的政治纲领,主要内容包括促进经济发展,保护公民的政治和经济权利,维护中国的国家独立并在国际上争取平等地位。他认为共和政治应该以宪法为基础。孙氏的“五权宪法”糅合了欧美的宪政经验和中国的政治传统,认为宪法除了明确行政权、司法权和立法权三者的关系,还应该将考试权和监察权一并加以考虑。
  
  他的政治遗嘱中说自己“余力国民革命凡四十年,其目的在求中国之自由平等”。今天中国的年轻如何看待孙中山的政治理想呢?我手边有一本白色封面的新书,上面用黑色的宋体印着“中国不高兴”五个大字,赞成书中观点的读者可能会认为,宪政共和的理念过于平淡,技术上烦琐,而且优先顺序不对,不足以支撑他们 “大国崛起”的雄心,平服他们面对“不平等的世界”时心中所生的不忿。
  
  他们大概会觉得,孙中山早已经过时了。
  
  今天中国只是在讨论经济成就的时候才点缀性地提到孙中山。在刚刚把总统权力移交给袁世凯的那段时间里,孙中山的两大革命目标似乎都实现了。他开始考察铁路,研究经济,陆续提出许多豪放的设想。他觉得中国应该修建覆盖全国的铁路和公路网,建造一个可以与纽约港媲美的海港,甚至在长江上建造大坝……在那个时候,这些设想听起来遥不可及,人们称他为“孙大炮”。但现在情况已经大不相同,仅仅是数十年后,被讥为“大炮”的孙氏设想大多变成了现实。如果不关心人均所获而仅计算GDP一项,中国已经是世界上第三大规模的经济体。100年前的革命目标,有一部分毫无疑问实现了。中国实现了政治统一,军事足以自保,最近 30年来的经济成绩也相当可观——这足以激起科幻电影结束时惯有的豪迈情绪,也让人们能顺理成章地忘记孙中山,尤其是他那未能完成的政治梦想。
  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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